緬懷爸爸

本文寫於二〇二四年一月十七日(爸過世那天)到一月二十六日(告別式那天)之間九天的時間。忽然想在此留作紀念,有做了一點修改,但是全文內容大抵相同。

幾分鐘整理不完關於爸的記憶,就在這邊分享一些凌亂的碎片。

小時候常聽爸說他逃學的故事,說他喜歡跑到書店讀書,放學時間再混入其他小朋友之中回家,搞得我自己也很想要逃學。不過我和哥哥念的新民國小,不像爸的龍安國小圍牆很矮——新民國小的圍牆可說是高聳入雲,上面還插滿了碎玻璃,根本爬不出去,而學校大門除了上下學之外不會敞開,只有旁邊一扇受警衛室控制的小門可以出入,根本別想溜。

因此我唯一逃學的方式就是生病。我很喜歡觀察自己是否有身體不適的狀況,一點點頭疼、肚子痛,或就只是「不舒服」,就趕緊把自己送到健康中心躺一下,再請訓導主任打給爸爸媽媽,請他們來接我。我記得有天我又很不想上學,但覺得近期好像已經請了太多假,什麼病痛都解決了,結果苦惱到了盡頭,我似是產生了幻覺,發現我的耳朵開始痛。

所以那天爸就一如往常開車來載我回家,他應該一看到我就知道我人根本沒事,但他二話不說就接我離開學校。媽還在上班,哥還在上學,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坐副駕駛座,和爸在羅斯福路上,天氣晴朗,陽光普照——恰似多年之後,上週三爸離開的那個早晨,我從禮儀車上望出去的景象。記得那時在車上裝病的我原本還有點心虛,但爸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地跟我聊天,我僅剩的一點罪惡感也就此煙消雲散。以前和他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。

這就是我記憶中的爸,很理解小孩的心思,因為他自己就像個孩子。我回想起來,爸好像從來沒有要求過我什麼。我不記得他叫我要穿裙子,沒有嫌過我太胖或太瘦,也從來沒叫我要更像個女生。他不在乎我考幾個一百分,只在乎我敢不敢打針。他只希望哥哥和我勇敢、開朗、快樂、自在。

爸過世前的星期六晚上,我在急診室陪他。半夜一點了他還睡不著覺,他說不知道之後還會不會有力氣,問我可不可以和我說說話,我說當然沒問題。先前進出過太多次醫院,我當時還暗自覺得爸有點戲劇化。我並不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和他好好說話。

爸說,在他和媽沒有錢,只能一起帶著還小的哥哥和我住在木柵鐵皮屋的日子,是他最快樂的時光。他和我說不好意思,他愛的還是小時候的我,他錯過了我長大十年的光陰,現在的我對他來說很陌生。出乎意料地,我聽了並沒有過去可能會有的怒火,只是感到一股莫大的悲傷,隨即而來的是一種寬慰,因為我覺得那是他少數對我全然誠實的時刻。我霎時不知道該說什麼,只好伸手捏捏他的手。後來他慢慢睡著了,我坐在旁邊想著他的話,看著他越來越短淺的呼吸,看了好久好久。

爸過世之後,我睡覺都沒有做夢,但是昨天早上,我終於夢到了他。夢裡我在小時候常去,後來收掉的萬隆站亞藝影音;不過夢裡面,這家租片店是我和媽在經營。

在夢裡,媽接到爸的電話,說他到萬隆站了,媽說她會過去接他。我在一旁聽了很困惑,想說爸怎麼有辦法自己過來找我們?原來夢裡的他已經可以走路,沒有痊癒,但是可以拄著拐杖慢慢走。然後我很驚訝地發現,我們的亞藝影音有一個秘密的電梯,可以直達捷運站,我從來都不知道。媽一臉覺得我很好笑、怎麼會不知道的表情帶我去坐電梯,搭到捷運站。電梯門開,爸走了過來,我突然有種好像很久沒有看到他的感覺,擔心他的態度會不會冷冷的,但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,他給了我他招牌的燦爛笑容,於是我接住他的手,像他七個多月前,只要攙扶他就可以走路的時候那樣,他的左手臂疊在我的右手臂上,牽著他一起走。

然後我就醒來了,把這些文字打下來,六點四十分。我很不會解夢,但我想這夢應該不是天家的模樣,爸一定有比亞藝影音更想去的地方。我後來理解,這場夢只是我的私心,是我的潛意識想去幫我完成那些無法實現的夢想,像是一個在現代還能成長茁壯的租片店,還有爸能夠漸漸康復的那一天。

回首父女一場,有過怨懟、有過憎恨,有過憤怒與厭惡,不解、輕蔑,還有深深的愧歉。但到最後,真的只有滿滿的愛。

我想特別感謝媽。三年前她接爸回來的時候,我不只是對爸生氣,對媽也是。我無從理解,也不能體諒她的決定。但現在我終於懂了。很感謝媽,讓我們一家人在爸的最後一段日子,能夠陪在他的身旁。我很高興爸不是孤獨一人離開,我很高興在他離開的那個凌晨,我有起來幫他翻身,在他離開的時候,我有握著他的手。

謝謝各位家人朋友,一大早來到這裡,一起和我親愛的爸爸道別。我和哥哥相信的一樣,爸爸正在天家,說著一些不正經的話,看著我們微笑。謝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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