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下午看完溫德斯 1975 年的作品《歧路》(Wrong Move)。它非常粗略地改編自歌德的 Wilhelm Meister’s Apprenticeship。我中途數度看到快要睡著——或許真的已經閉上眼了——但自認並沒有錯過許多。目前回想起來,比較喜歡他前一年的《愛麗絲漫遊城市》(Alice in the Cities)。
後來去看 Criterion 的介紹,才發現原來編劇漢德克的母親在前一年自殺了。她享年不過五十一歲,難怪漢德克在此片的創作讀來不免虛無:一直寫作的漢德克,這次無法在文字中找到出路。其實在片中,那名城堡主人,講到自己的妻子不久前自殺身亡時,我也一直在想,如果是我的愛人自殺而死,留我一人獨住空屋,我能不能繼續走下去?我想最痛苦的是無法擺脫自己有責任的這個想法;因為說不定我真的有責任。我想起了吳爾夫自殺前寫給她先生的遺言,親自選擇的道別竟可以如此動人:
“You have given me the greatest possible happiness. You have been in every way all that anyone could be… I don’t think two people could have been happier than we have been."
我忍不住想,如果我的愛人也遇到了這樣的悲劇,我是否至少也能在她離世之前,給她如此被愛的感受?若是的話,我應該感到欣慰嗎?還是會更加挫敗與愧疚?心想「如果我能愛更多?」但這麼想,好像又太自以為是了。
回到《歧路》。雖然整部片讓我看得有點鬱悶,但那大概也是其意。儘管如此,還是有許多耐人尋味的語句,一些中肯到讓我會心一笑,一些則是啟發我思考。
例如一句,主角 Wilhelm 在開頭便說:「我想當作家,但是我不喜歡人,當作家可以嗎?」我一聽到就莞爾一笑,因為這也是我作為一個 “wannabe” 創作者經常有的疑問。Wilhelm 之所以讓人有點惱怒,大概就是因為他的遲疑和自傲都讓人太有共鳴了,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。不過我很喜歡他在電影後頭得到的一個想法:「一無所知的人也可以想要寫作,就像想要走路一樣,想寫也是你的需要。」
是啊,寫作無需是件遙不可及的事。它不用成為專才,也不必是種藝術,可以單純是個想望,或是衝動,或是生活方式。我想這就是我個人所企求的——我想做一個不是作家的作家。
而 Wilhelm 想要寫的東西,我也覺得有趣。他說,他想寫關於「一個好人,但是他沒有同情心。我的目標是把善良和無情寫在一起。」這看似矛盾的組合,卻又合理到不行。我想每個人多少都會有無情的時刻,無論多麼善良;又或是說,每個人都有無情的本質,也有無情的可能。這想必也和片中論及的納粹有關:多少「善良」的人們,在納粹德國中成了如此「無情」的旁觀者。難道這就是鄂蘭所說的平庸之惡?
Wilhelm 這個點子或許終究是徒然的,和過去無數的創作者和藝術家的嘗試一樣。不過或許只是或許。
片中城堡主人有一段關於孤獨(Einsam)的獨白,我聽了有時懂,有時不懂。其中一個概念,他提到孤獨是虛假的。與其試圖解釋,我決定懶惰,直接把整段抄寫下來:
「我不相信孤獨的存在。孤獨更像是一種外部給你的虛幻感覺。現在我愚蠢地坐在這間房裡,昨晚的煙蒂躺在煙灰缸裡,我想昨晚我也是愚蠢地坐在那裡。昨天坐在那邊,今天在這裡。這個我自己的影像更讓我觸動,我覺得自己被撫摸著。那就是孤單。我很自豪能夠孤單,隨它而去,沈浸在孤單中。有晚我產生了相似的孤單,我那時坐在外面的台階。我喝了一瓶酒,時間很好打發,人們在樹林裡散步,透過樹林看我。他們眼裡,我多孤單啊。一下子我又被孤單包圍,虛假的、強加的孤單,只是一種戲劇性的狀態。在這一刻,讓你戲劇性地沈浸在自我中,但是在這些虛偽的孤單時刻,讓我感覺到重生。孤單的雙面性(矛盾性)。強烈的安全感(Geborgenheit),那是我當時的感覺。」
電影給的翻譯字幕有點玄妙,我有擅自依照我的理解,去增修一些內容,但希望還算讀得明白。抄寫之後我好像有多懂了一些,可以之後再反覆回味。虛假的亦是真實的,而令你備覺空洞的事物,也可以讓你感到滿足。
最後片中不知為何團聚在一起的這群人,也不知為何地分道揚鑣。Wilhelm 繼續踏上他漫無目的的成長之旅,透過口白說道:
「我覺得我錯過了什麼,而且我還在繼續,錯過未來。」
好真實的感覺,現在想來也覺得分外喜歡。這聽來不是懊惱,倒是好奇:究竟自己是在何時,在哪裡,走錯了路?該怎麼走回正軌?好像是無法了,但也無妨。不是全然釋懷,也不是欣然接受,大抵是個坦然確認。好像是「就這樣吧」,Wilhelm 說,他就是想孤單地過他的笨生活。或許我們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像 Wilhelm 一樣的時刻——站在楚格峰上,美景當前,等待奇蹟發生,等待下一個錯過。
片中一顆鏡頭,Wilhelm 坐在火車內向窗外看,正好和在月台上的 Therese 對上眼。兩人的目光緊抓著彼此,即使 Therese 上了反方向的火車也仍不放過。啟程了,Therese 在另一輛列車上,倚著窗戶,繼續和 Wilhelm 四目相接。一度出現了微弱的疊影,Wilhelm 映照在玻璃上的面孔,疊在漸行漸遠的 Therese 身上;一度在遠方的 Therese 彷彿看向了鏡頭,似乎確是看向了鏡頭,不過她看的不是你,是化作成你的 Wilhelm。
走錯路應該不是從這開始的,大約是在這之前,或在這之後。這只是一場會重逢的錯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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