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切割術

去年九月的最後一個禮拜三,下定決心去上班那天,我也決定開始看被稱為「社畜驚悚神劇」的《人生切割術》(Severance)。這是一部集黑色幽默、反烏托邦、科幻懸疑於一身的影集,由《名模大間諜》的 Ben Stiller 執導和製作,男主角 Mark S. 則由《公園與遊憩》的 Adam Scott 飾演,讓我原本以為喜劇成份居多,想不到反而心理壓力為重。

《人生切割術》的設定粗淺而言來自我們對於「達到工作與生活平衡」的渴望。在這個世界中,人類研發出了一種能夠「切割」人腦的手術,讓我們在進行完手術之後,下班時不用顧慮上班的瑣事,上班時也不用為生活的煩惱所苦——因為我們完全不會記得另一段時期發生的任何事情。當然,這乍聽之下完美的設計,實際上卻是暗藏玄機。

觀看這部劇的時間點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荒謬,但不知為何,在那時它恰恰是我需要的作品。

大學畢業以來都是自由接案,人生首次到一家企業擔任正職,第一天踏進電梯裡的那一刻,我覺得自己和 Mark S. 相似到不行。在那狹小的空間裡被一群陌生人圍繞著,我突然被一股恐懼襲擊,意識到自己真的成了一個「朝九晚五的上班族」。當樓層數字不斷往上攀升的時候,我腦中閃現過去此刻在房間裡自在剪片的畫面,忍不住質疑自己是否做了正確的選擇。

剛開始工作的幾天,我學習適應上班的步調,回家後繼續緩慢追劇。在《人生切割術》裡頭的企業身上,我瞥見了許多我在現實經歷的相似之處,像是宣導核心價值、創造企業文化。再加上去到的公司與我從小到大接觸的領域大相徑庭,我的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,就跟劇中角色從未明瞭自己的工作為何一模一樣。雖然影集壓抑的氛圍和迂迴的劇情,都讓我緊張到快要炸裂,但當時它彷彿是我的新生活與我的舊世界之間的連結,觀看的體驗變成一種詭異的慰藉。

一晃眼,我的新生活也過了半年多。回想《人生切割術》,我最初以為會「人生如戲」的層面完全錯誤,因為公司根本可說是一方寶地。身旁的夥伴和頭上的老大們,都是一群可愛善良的人,絲毫沒有劇中主管的險惡算計,或是大企業的冷酷無情,更沒有靈魂空洞這回事。「人生如戲」反而是在另一個層面被展現:因為公司訴求的專業,和我過去熟知的一切可謂八竿子打不著,我在投入工作的過程中收穫和成長了許多,更加意識到世界上每件事情之間的關聯性,卻也深深感到自己被撕裂——某一程度上我跟 Mark S. 一樣,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中,然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無以名狀的孤寂感,和身份上的無所適從。

如今我看著眼前的岔路,或者該說是某種分裂的鏡像,映照著碎裂的自我,逼迫我要直視自己的真相。而如果我足夠誠實,或許我會對自己這麼說:

「我從來都不清楚自己是誰,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。我曾經寫過電影是海,但其實海是生命,而在十多年前,電影成了我的浮木。我總是在電影裡頭尋找答案,思索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,設想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選擇。我緊抓著電影,在生命中漂流,時間久了,我開始以為電影是自己的一部分,因為它一直都是這麼輕易地支撐著我的重量。因為我會是現在的我,有好多好多都是跟電影學來的。我向電影學習幽默。向電影學習好奇。向電影學習理解。學習悲傷。學習原諒。學習愛。

「於是我開始把電影視為我的夢想,常常把它掛在嘴上,好像只要講得夠久,它就會成真。然而『夢想』二字是個額外的重量,它壓著我,電影也沉了下去,我逐漸看不清海的模樣,但在溺水和呼吸的空檔之間,我仍舊堅持高喊著夢想的口號,想藉此說服他人,或只是欺瞞自己,讓所有人知道:我在這裡,我還有夢想這個東西。」

聽了這一番話,我大概會沈默不語。但如果我足夠勇敢,或許我會這麼回答:

「其實你只要放手,就能再次浮出水面。夢想會石沈大海,電影也會離你而去,你會認識前所未知的寂寞,也沒有人會知道你在哪裡⋯⋯但是你會得到自由。

「或許有天你就學會了怎麼游泳。」

然而我可能沒有聽見我最後說了什麼,海浪的聲音太大⋯⋯

我的思緒又回到了《人生切割術》;影劇總是我感到最安全的地方。我想著 Mark S. 在劇中走過的種種:他的大腦被分成兩半,下班和上班的人格絲毫沒有認識彼此的機會;當下班的人格沈浸在自己的創傷中,上班的人格正在尋覓自己究竟是誰。這兩條屬於同一個人,但不該有任何相交的平行線,隨著劇情推進,卻漸漸向著彼此靠近,在第一季的結尾直逼發現真相的臨界點——然後黑幕。而如今兩條岔路在我面前延展開來,我望見了各種對於自己的想像,我暗自希望若有某種方法讓它們匯集,我就可以知道自己的未來長怎樣。但是選擇只有一個,於是懂得了諷刺的真理:要擁抱可能,也就是要扼殺可能。

此刻我站在路口,下個步伐懸而未決,Mark S. 的最後一聲吶喊在我腦中迴盪,接下來劇情究竟會怎麼走,我屏氣斂息——

然後踏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