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馬德的足球夢

小馬德大班那年,馬德媽找來了教練,召集了親朋好友,組成了一支足球隊,每個週末擇一日踢球。最剛開始的幾堂課是在師大分部的紅色操場,後來短暫在大安森林的草皮踢過幾回,直到被莫名指控破壞草皮之後驅趕,最後終於在台大舊體旁邊室外游泳池外頭的草皮找到了安身之處。那一塊坑坑疤疤,光禿稀疏的不毛之地,後來成了小馬德最愛的地方。

每堂足球課總是先練習、後比賽,小馬德都一樣喜歡。漸漸地,小馬德在學校上課的時候,都會引頸期盼週末的到來。小馬德開始變得十分好勝,只要輸球,就會跑到草地旁的樹下哭泣。這時總是跟小馬德一起踢球,平常很愛惹他生氣的哥哥總會跑過去逗他笑,也總是會成功。

小馬德是隊上唯一長期踢球的女生,他不是跑得最快的,也不是長得最壯的,但是教練總會說小馬德很認真、用頭腦在踢球,所以踢得聰明、踢得好。下課的時候,可能因為在幼稚園沾染上了物歸原位的小怪癖,小馬德總是第一個跑去收角標的人。後來教練選了他當隊長,送了他一雙印有貝克漢指紋的愛迪達足球鞋,也大概是這份信任和鼓勵,讓他拋棄了當果汁店老闆的志向(小馬德很愛喝果汁),想要成為職業足球員。

球隊在全盛時期有四十幾個小朋友,依據年紀粗略分成三個小隊。在中山足球場變成現在的展覽館之前,球隊曾經參加過那裡舉辦的兒童足球賽事。那天中山足球場被切割成數個小場地,無數個小球隊進行友誼賽。有一場小馬德原本不用參加的比賽,對方球隊的家長抱怨他們隊上有一個女生,要求我們這邊也換上一個。教練跟他們再三確認後,最後只好把小馬德換上場,結果竟然把他們踢得片甲不留。那時讓敵對家長驚恐萬分、後悔莫及的快活,是小馬德一生都會記得的感受。

能夠跟教練學習,跟哥哥和好友們一起踢球,足球課總是充滿快樂的回憶。馬德媽總是會在場邊陪伴,和其他媽媽們閒話家常,準備飲食,為孩子們加油打氣、補充電力。馬德爸則是唯一會在球場陪著小孩的爸爸,其他爸爸們若不是課堂前後專車接送,就是從頭到尾無影無蹤。馬德爸很愛在中間休息時間跟一堆汗水淋漓的小朋友講話,他們會圍著他坐成一圈,聽他說些天馬行空的故事。印象最深刻的一個有點好笑又有點恐怖,關於一個住在城堡裡的、會講話的漢堡。詳細的內容小馬德沒有記下來,只記得其他小孩聆聽著自己爸爸說話時那種專注的神情,還有自己心中那份滿滿的驕傲。

我們總是不斷地在找尋連結和意義,也是如此詮釋著過去。現在回頭望去,會覺得週末足球課的解散,也差不多就是我童年的結束。

當孩子們都個個上了國中,越來越少家長願意讓他們花時間來踢足球。我也漸漸更加意識到自己身為女生的事實,在一群男生之中,不由自主地變得有點彆扭。我也慢慢發現,其實自己沒有成為職業足球員的能耐。

已經不記得什麼時候是最後一次足球課,只覺得從某一週開始,就沒有小孩來了。

然後是父親的背叛以及離家出走。

長大好像就是不斷地放棄,放棄夢想,放棄天真,放棄自命不凡的想像。還有不斷地認識,認識自己,認識母親,認識父親,認識他們在與我的關係之外的,身為一個人的樣子。於是,我花十年的時間,認識母親心痛欲裂的模樣,認識她的堅忍,她的無私,她的包容。花十年的時間,認識父親愈漸陌生的面容,認識他的冷漠,他的懦弱,他的愧疚。

人生充滿斷層,其實人也是。過去的足球夢,和過去的父親,都好像是屬於別人的事了。

上了大學,我斷斷續續開始再次踢球,回到了兒時那片荒地正對面的人工草皮,不是很認真去練習地,半加入了女足社。其實無意識地,我也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像當年的中山足球場,切割成無數個區塊,用斷層來保護自己。球場上無比信賴的隊友,對場外的我幾乎一無所知;而場外十分要好的朋友,即便有比賽,我也不習慣找他們來看我踢球。這些年來,除了哥之外,我不太會跟誰談論足球,我也從沒有跟哥好好談過,家裡發生的事情對我倆造成的影響,或帶來的傷痛。說不出口似乎有點遺憾,但或許也可以說是心照不宣,畢竟也只有他知道,小時候一起踢球的回憶;也只有他了解,擁有這個父親的感受。

十年過去,去年年初,父親帶著一身病痛回了家,母親陪他在醫院,住了七十幾天。一天二十四小時,疫情期間,陪病限一人,我只有下午短暫去接班,其他時間在找到看護之前,都是母親一人照顧。

如此突如其來的破鏡重圓,是再一次的成長痛。

這才發現其實自己沒有長大很多。對自己還是有很多不切實際的期待。還是無法好好為母親分下重擔。還是不知道怎麼面對父親,面對心中的憤慨,和無以宣洩的恨意。

像個突襲療程,從《Circles》,爾後《在車上》,到上週的《逆女》,這幾個禮拜《三嘴三舌》的討論都意外地圍繞著原諒與和解,讓我不禁回想起這些年發生的一切。過去的種種已經無法找回,但或許像我重新發現我對足球的熱愛,我跟父親也有可能再建立新的關係。或許真的,寫出來就會好了——不只是寫下來,因為我已經對自己寫了好幾遍;而是寫出來,讓我慢慢練習,把自己生命的斷層銜接起來。

有個暑假,馬德媽開了個暑期班,讓一群小朋友能夠天天運動。那個暑假,小馬德把四肢曬得黝黑晶亮,唯獨臉還是不明所以地白。那個暑假,有一週他連續三天壘殘,左膝同個傷口破了貼起來、貼了再破,也不為所動,依舊上場踢球。

或許現在總是害怕受傷的我,可以再找到那樣無所畏懼的小馬德。我可以分享給他我的平凡無奇,他可以分享給我他的滿腹自信。他可以保有腦海中的完美父母,我則可以更努力去接近,身旁傷痕累累的那兩個人。或許如此,我就可以跟小馬德一起長大,可以慢慢學會不要再只看見自己,和自己的缺口,而是更好地去愛如今在身旁的家人,跟他們一起治癒傷痛,一起往前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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