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歲的時候,我不知哪來的詭異想法,認為二十三歲會是我人生最精彩的一年。如今轉眼已過十五年,到了當初為自己訂下的這個年歲,這段期間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越活越膽小。在生日前幾天我自己從台灣飛到了德國,觀光出差一半一半,一個大學畢業之前的離家出走,不是壯遊,只是搞不清楚狀況。
上飛機才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真正自己出國。五年前去法國交換,有寄宿家庭照顧;兩年前的歐洲自由行,也只有中間搭火車獨行,到點之後都有親友陪伴。過了這幾天才發現,沒有跟自己獨處這麼久過。
在法蘭克福下飛機,拿完行李之後已經晚上七點,才發現網卡不通。隻身在異鄉沒有網路,緊張跟焦慮都到了極點。最後連上了機場網路,查好去 Air B&B 的路線之後,便硬著頭皮衝進了法蘭克福斷線的夜,也幾乎即刻迷失在它錯綜複雜的火車路線中。我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抵達只需一小時車程的目的地,一個幾近無人的小鎮。拖著行李箱,整個小鎮只聽得見我的輪子滾動的聲音,一邊擔心會把全鎮的人吵醒,一邊觀察背後是否有人尾隨,或轉角是否有人埋伏突襲。
對,看了這麼多電影之後,我的被害妄想很嚴重。
不過那是第一晚,接下來幾天我學會了怎麼一人在網路有限的世界生活。法蘭克福的火車不像台北捷運,每三到六分鐘就會有一班車,它一條軌會來個三、四班不同路線的車,於是每一班距大約三十分鐘起跳。等車的時候沒事做,手機也滑不了,只好在上面打東西。
而那時會開始是因為:「我自言自語的頻率越來越高了,打下來感覺比較正常。」
前四天當觀光客,後五天當參展人。
來法蘭克福之前,大家都說這地方很無聊。但我也不是個多會玩的人,對我來說,觀光四天算是剛剛好。幾乎把法蘭克福的博物館都地毯式看遍,幾條街頭巷弄轉了幾回。做了一些清楚明白自己不會懂的事:像是去逛了全德文的諷刺博物館、去電影院看了我沒看過影集就直接去看的德文無字幕電影版《唐頓莊園》、去逛了法蘭克福當代藝術館(有人真的看得懂當代藝術嗎?)。做這一切對我而言都是無謂又重要的體驗——諷刺笑話看懂千分之一、睡兩次的《唐頓莊園》還算跟得上劇情、在展區盯著一顆不會亮的燈泡看十分鐘,於我都是一些小勝利。
十多年前,小五的時候來過一次法蘭克福書展,只記得和哥一起在展區冒險,拿了一堆免費紀念品,還有從中國館意外偷走的玻璃杯。小時候的一切都很龐大,但當時的感受完全不比現在認知規模之後的震撼。今年自己代表媽的出版社參展,在開展前有幸先看到展區還在組裝的樣貌,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來認真的。
震撼不止於入場的那一刻,緊接著是書展開始之後綿綿不絕的震撼教育。我深感自己的不足、無知,和愚昧,與隨之而來的不知所措,以及害怕讓媽失望的恐懼。但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知道自己缺乏的,也才能真正去填補它。
最後這些想法,也是這幾天過後才慢慢調整得來的。書展第一天過後,等車的時候,我只打得出這句:「覺得自己真的廢爆了。」
在平靜的混亂之中,幾天過去,回想起來,也是我有生以來跟最多不同國家來的人講話的一段時間:來德國交換的阿根廷佩德羅;為軍方工作,跟我聊槍枝管制與全民健保的美國尼爾;為愛奔波的孟加拉可汗;一天在車站巧遇,之後一起搭車去書展的土耳其伯伯;耐心聆聽又乾脆打臉的泰國阿姨;不知是輕蔑還是疲憊的印尼阿姨;兩個同樣做英語教學書,也同樣難以捉摸的韓國姐姐;發送明信片的菲律賓姐姐;專泡咖啡和可可的印尼哥哥;為我簡介迦納複雜的語言環境,教我發當地語言 Twi 的「我是」的迦納姐姐;一對想向我們授權文法書,卻被我的不專業無意惡搞的英國夫婦;一個來賣自己書的南非叔叔,故事主角全是他的五歲兒子;幾個一直想買非賣品的中國人;宣傳書展的希臘人;拿走名片的西班牙人;詢問別家出版社授權的法國人;為荷蘭出版社工作的日本人⋯⋯當然還有無數個德國人,告訴我路怎麼走,問我要吃什麼,跟我說什麼多少錢。還有在異國書展認識的台灣同胞——做出版三十年的率性大姐,和她現在懷有身孕的員工;為某大學出版社遠征的叔叔,問他這幾天書展買了什麼,他說去對面百貨買了電動牙刷跟耳溫槍;以及和我一樣,為家裡出版社打雜打拼的女孩,她是我書展期間,帆布袋與藝術書的搜刮好夥伴。
還有那些只來得及交換幾句話的,數不清的一面之緣。
今年有幾個願望:學會怎麼被人討厭,怎麼被人唾棄,被人鄙視;學會怎麼被人瞧不起,被人忽視,被人拒絕;學會在這之中仍然能夠接納並且喜歡自己。尋求別人的肯定太久,我已經不知道怎麼肯定自己;而對自己的評斷過深,讓我也開始去評斷別人。現在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,我也永遠無法知道全部,而不知道,也沒有關係。
不知道八歲的我看到現在的我會有什麼想法。我想我只希望他是錯的,因為我希望自己的二十三歲,不是我的人生巔峰。但我想我更希望的,是拋下「人生巔峰」這個想法,因為或許我不需要大起大落,我需要的只是平靜和快活。
發表留言